江州何处慰先贤——景玉川

阿蠡 · 发表于 2023-12-31 09:07: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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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州何处慰先贤

景玉川

三十年前， “江州诗词学社”出了一本《岳飞与江州》，书不厚，收录了国内外学者和本地文史爱好者关于岳飞与九江的文章。主编是我的前辈同乡王宪章先生，蒙他手赠一册，我才第一次知晓岳飞在江州的事迹。

“江山也要伟人扶，神化丹青即画图”。（袁枚《谒岳王墓》）

七省通衢的九江背匡庐、面彭蠡、临大江，地理位置与山水风光闻名天下，是一处不需“伟人扶”反而会吸引伟人的地方。慕名而来的名流不计其数，他们或游历、或栖隐，或于此做官为宦：陶渊明、李白、周敦颐、朱熹……

这些人中，白居易与岳飞影响较大。二人一文一武，一唐一宋，在江州留下了不少史迹。白居易被贬任江州司马；岳飞则是率军屯驻九江，先是剿灭流寇李成，后则劢兵秣马，准备北伐。白居易在江州，从815年秋至818年冬，前后四年。因为是闲官，所以在九江过得潇洒自在，他游山玩水，赏景写诗，留下了200多篇诗文。岳飞从1131年第一次进驻江州，到1141年离开，前后十年，其中有两年多时光住在江州，其余时间则不时往来江州和前线。与悠闲的白居易相反，岳飞在此以江州为基地，南北征战，抗胡虏，平流寇，戎马倥偬，“经年尘土满征衣”。

白居易所处的中唐时代，国力虽不及盛唐，但社会依然富裕、安定，所以白司马能在江州吟诗论文，悠然洒脱。“童子解吟长恨曲，胡儿能唱琵琶篇”（唐宣宗诗）。江州一片太平景象，处处舞榭歌台，他的《长恨歌》与《琵琶行》被歌女们争相演唱。

岳飞时的江州正逢天下大乱，北宋灭亡，南宋初立，外有金兵侵袭，内则流寇四起，到处兵荒马乱，民不聊生。南宋小朝廷立足未稳，财政拮据，甚至部队“竟因军粮无继，在江州停滞两月”。中原大地更是“荒烟外，许多城郭……兵安在？膏锋锷；民安在？填沟壑。叹江山如故，千村寥落。”（岳飞《满江红》）……在这种条件下，岳飞率军收复了被流寇李成、马进占领的江州，使七省通衢的九江成为岳家军的主要屯驻地。岳飞也以江州为根据地，率部征战江西、湖南、湖北、安徽等地，扫平内乱，稳定了长江中游一带的形势，周边百姓生活得以安定。为他日后北伐提供了坚实的保障，以实现他“何日请缨提锐旅，一鞭直渡清河洛”的北伐雄图。

由于有了安定的后方，十年中岳飞部队的家眷也长期居住在九江，岳飞的后人大多也曾一度生活在九江。

1141年秋，岳飞被朝廷诱离江州前往临安（杭州），从此一去不归，除夕日屈死在杭州“风波亭”……

然而同是名人，同在江州留迹，岳飞还曾是那段岁月稳定时局的关键人物，但岳飞今天在九江的知名度却似乎没有白居易大。

白居易在江州，于东林寺虎溪对岸建了一座草堂。白司马去后，人们为了纪念他，在长江边建了琵琶亭，还在庐山如琴湖畔辟了“司马花径”，重建了“白居易草堂”，引得年年游人如织。2014年，陈建国先生写了长篇传记《江州司马白居易》（江西高校出版社），多年后，九江又有作者出版了同书名的《江州司马白居易》。

至于岳飞，有关史、志上所载纪念岳飞的建筑有岳王祠、岳师门、岳家市诸多处，可惜大多均已无存。除了他母亲和夫人李氏的墓冢，今天的九江没有给后人留下缅怀岳飞的地方，且两处墓冢最初都是由岳飞及子孙所筑。前往岳母与李氏墓园虽有公路，但无公交，所以游客寂寥。至于岳飞在九江的历史，虽近有学人撰写岳氏在浔的文章，但没有类似关于白氏的专著。两相比较，颇为遗憾。

二

遗址是一种文化生命的标志，镌刻著一个民族远久的记忆。杭州西湖畔因为有了岳飞与于谦之墓，才引来千百年众多人的关注。故袁枚那首《谒岳王墓》后两句云：

“赖有岳于双少保，人间始觉重西湖”。

岳飞与于谦，二人一宋一明，都是耿耿忠臣，都曾官封太子少保，最后都冤屈而死。平反后他们的墓都在西湖边。如果没有他们的墓冢，没有白堤、苏堤……西湖还有什么？

有学者说：去掉这些名人留迹，西湖就是一座普通的大水库。

庐山、长江、鄱阳湖之间的九江，山水风光不在杭州之下，历史遗迹更毫不逊色，可惜有关岳飞的遗址不多。

“司马无妻春寂寞”。当年白居易只身赴江州，前后四年；岳飞率部及眷属屯驻江州，前后十年，至于见载于史、志的史事则更多：

1136年岳母病逝军中，岳飞携妻儿“扶榇至庐山”归葬，曾为母亲守墓；

岳飞军驻屯江州时，居所邻近东林寺，他与寺院住持慧海法师友善，曾作《寄东林慧海上人》一诗相赠，并镌刻在佛首崖下(一说仙人洞)白云亭中；

1141年秋，秦桧派岳飞部将杨沂中到飞所居东林寺附近，诱捕他前往杭州。1142年1月27日（除夕）岳飞、岳云、张宪遇害，其妻李夫人与全家被流放岭南，岳父部属也有多人入狱。

被牵连入狱的，还有一位僧人，他就是东林寺僧泽一法师，宋高宗《诛岳飞诏》中对泽一的判决，除了开除僧籍，还有：

“脊扙二十，刺面，配三千里外州军牢城，小分收管”。

…………

二十年后，南宋王朝为岳飞平反，放逐岭南、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的岳飞夫人李娃（1100—1175年）率儿孙返回江州。岳飞为河南汤阴县人，此时汤阴在金人手中，岳母墓在江州，江州也已成为岳氏子孙的第二故乡。

岳飞平反后，朝廷发还了被抄没的田宅房廊：田——七顷八十八亩一角一步；地——十一顷九十六亩三角；水磨——五所；房廊草瓦屋——四百九十八间……

1175年秋，副宰相周必大游庐山，其游记《庐山后录》云：

“出石门涧，由官路稍前即岳家市。”

周必大所说的“岳家市”，在古驿道（官路，今105国道）附近，离东林寺一箭之地。岳飞夫人李娃也在这一年（1175年）病逝，与李夫人同时代的周必大所述，应是准确的。

李夫人生前留下遗嘱死后葬九江。她逝世后，子孙遵嘱将她葬在婆母墓附近的太阳山麓。此后岳飞后人多生活在九江，较有名的有他的孙子岳珂。岳珂为岳飞三子岳霖之子，岳珂任宝谟阁直学士时，还兼“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”，曾在太平宫写过不少诗。

南宋灭亡，山河易帜，改朝换代间频繁的战乱，使岳氏子孙不得不离别江州，四散谋生，曾颇为知名的“岳家市”渐趋荒废无人。

尽管岳飞生前置下的产业已不知所终，但历代江州都有纪念岳飞的建筑，如岳王祠、岳忠武王祠、岳师门……不少文人与官宦为之咏诗作记。清乾隆朝德化（九江）知县高植不仅参与了重修岳忠武王庙工程，还为之记，并写了不少诗。其《岳师门》云：

“莫须有事不堪论，戮力中原直覆盆。

宋氏河山何处是？浔城传说岳师门”。

这些，给九江人留下了缅怀忠良的方寸之地。

三

岳王祠不知毁于何时；旧照片中的岳师门高大、雄伟，曾是一处响亮的地名，可惜毁于1926年；岳飞《寄东林慧海上人》刻石，也不知所终。除了座落在九江县（柴桑区）株岭的岳母墓和李氏夫人墓，九江市区似乎找不到一处遗址，来纪念这位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、战略家与民族英雄。

与白司马景点游人熙熙攘攘的盛况相比，九江人冷落了岳飞。

白居易应该纪念，岳飞也应该纪念。白居易是诗人，岳飞也有诗词千古流传，其《满山红·怒发冲冠》、《满江红·登黄鹤楼有感》曾激励古今多少豪雄；他的《小重山·昨夜寒蛩不住鸣》也引起历代志士的共鸣。白居易是正直的官吏，岳飞则是支撑江山社稷的军事统帅。岳飞的忠贞、孝行与清正廉洁，是中华民族文化中最可宝贵的品质。今天的九江好象少了能感染后人、激励民气的岳氏遗迹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我拜谒岳母墓，墓区一片荒凉。后来又去过几次，每次都发现墓园已经历修葺与拓展，且一次比一次更显得庄严、肃穆。传说修缮之款，除了政府出资外，也不乏岳氏后裔的捐赠。岳飞夫人李娃的陵园离岳母墓虽然不远，因不识路，我一直未去。今年深秋，我第一次拜谒李夫人墓冢。传说此墓也将修葺，但却未见动静，倒见有石工在李夫人墓园前铺修石道。经打听，原来此为外地岳氏子孙捐款、当地村民为之操办，道旁还有村民所立的《路志铭》叙其经过。李夫人墓为石灰石圆拱形，墓碑中刻“宋岳忠武夫人李氏之墓”，墓前左右立有声叙、封禁二碑。据说，每逢寒食清明，都有当地民众和岳氏后裔来此祭扫。通往墓园的道旁，可见来自天南海北的岳氏子孙祭祀留下的标志……我深为感动，不胜唏嘘：岳飞之忠与孝，感天动地，悠悠千载。

想到1751年所立的《重建岳忠武王庙记》中喟叹：

“（岳）王之功烈矣，王之祸奇矣，而王之昭回者，在史册、在诗歌、在祠祀、在人人心眼”。

清末李鸿章也曾拜谒李夫人墓。1875年，兵部尚书彭玉麟（1816-1890年）拜谒太阳山李夫人墓时，特地写诗《游匡庐晓行太阳山白鹤峰道中次李少荃韵》和李鸿章。这两首五律前有小序：

“山在白鹤乡，距府城四十里，即宋岳忠武王妃李夫人墓所”。

彭玉麟能文能武，广州镇海楼名联为其所撰，这两首诗写得大气、情深：

“月破松梢晓，诗吟马上秋。

树影连村舍，泉声咽石流

……

山花红夹道，搅辔任勾留”。

“……

炊烟横鸟道，晓雾暗车尘。

莫动悲秋感，丹枫别有春”。

岳母与李夫人墓园氛围，显得悲凉浩荡；岳庙、岳祠、岳师门、岳家市诸处则能振奋民气，激扬生命。本世纪初，有文史爱好者在石门涧外的古驿道旁发现了原岳家市几处磨崖石刻。最大者为“淳佑丁未正旦石门后人安道题”的“岳氏名园”，其它几处题刻为“牡丹亭”、“石门井”、“枕流”、“漱石”。可叹的是：“淳佑丁未正旦”为1247年正月初一，此时，离南宋灭亡的1279年，已经开始倒记时了。

不久后的2004年，此处磨崖被文物部门认可，定为“市级文物保护单位”，2020年4月，有关单位在此立碑告示。

可惜这些石刻与文物保护碑志，至今仍湮埋在荒烟蔓草之中。九年后的今天，我们在公路旁的农家菜园里和散乱的溪流边寻寻觅觅，找到了这几处磨崖石刻和 “九江市文广新旅局”所立的碑记。

遗址是历史遗存的实体，此处石刻证实这一带曾是“岳家军”的屯驻地，是岳飞的居址，也是“岳家市”的旧址。

历史与文化是有尊严的，它能让浮躁的社会与喧嚣的城市安静下来。“岳家市”散存的石刻正是这样一处古迹，它承载著历史的记忆，闪烁著文化的光辉。

附近是一条连通石门涧的小河，却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：将军河。不知这河名是否与人们崇敬功勋卓著的岳飞将军有关？深秋的河水潺湲流淌，现出一种历尽劫波后的平静。当年平反后发还给岳家人的五处水磨，也许就设在这条将军河上。凝望著潺潺流水，想起那几处湮没在水沟、荒草与拉圾中的磨崖石刻，我遗憾、惆怅，又很有几分不解：

这应是一处缅怀岳飞、教育后人、振奋民气的纪念地，也是历史留给九江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难得的旅游资源。只要稍加修整，加以标志，所费不多，却能收获丰厚的社会、精神与经济效益，主事者何乐而不为？

此地属濂溪区（原名庐山区），离东林寺不远，当年东林寺慧海法师与岳飞友善，慧海离寺后泽一法师继任，后泽一与岳飞同系大狱，二位都是值得纪念的人物。东林寺既是名寺，又是游人向往之所，东林寺似乎也应为二位僧人辟一纪念之地。

“湓浦庐山几度秋，长江万折向东流。

男儿立志扶王室，圣主专征灭土酋。

功业要刊燕石上，归休终伴赤松游

……”。

这首《寄东林慧海上人》,充溢著气吞吐胡虏的义慨英风，又不乏儒雅的泉石襟怀。

岳师门没有了，再修岳庙、岳祠也似欠妥，但在这“岳家市”旧址，为忠贞爱国的岳飞和岳家军将士们建亭立碑，应该是一件振民气，慰先贤，充满正气的大事。

2023年11月13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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