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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 轮(小说)
陈林森
星期天早上起来,周明理突然感觉手麻,脚麻,头晕,眼花,这是从未有过的症状。宜静刚起床,也发现先生有点不对劲,就劝他去医院看看。开始先生还以为是最近比较疲劳,经常熬夜,也许过一阵子就会好。但头晕越来越厉害,在宜静的坚持下,先生终于同意上医院。这时他走路有点摇晃,而他们家住五楼,那天晚上宜静的妹妹宜真刚巧也住在这儿,宜静就把妹妹喊起来,两人同时搀扶先生下楼。可是周明理却几次甩掉她俩的手,坚持要自己下楼。宜静知道先生性情刚烈,没想到人都这样了还如此要强,就忍不住说他,你不怕万一从楼梯上滚下去咋办?啥时候了还逞能! 宜静姐妹搀扶着先生到了楼下,招了一辆三轮车,送先生去了医院。经CT检查发现,周明理已是轻度脑溢血,俗称“小中风”,医生建议住院,明理还说开点药吃就回去。医生当即厉声说,你还要不要命了?马上开出病危通知书,这是开给家属看的。宜静拿着通知书的手都在发抖,一面强作镇定,让妹妹照看一下姐夫,自己跑上跑下地办理住院手续。这次先生住了两个月的院,进行了积极的医治,医生说治疗非常成功,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,就建议明理出院。但医生吩咐,出院后绝对要遵医嘱按时服药,定期复查,一切都要小心,防止再次复发,否则就很危险了。鉴于这种情况,经过单位同意,明理出院后,只上半天班,半天在家休息。但当时那部“市工业志”正在紧张的后期编纂中,还没完稿,周明理是主编,许多事还得他亲自去办,还要去省出版社联系出书的事,所以还是不能很好地安心休息。 出院后5个月左右,已经是1997年年初了。一天早上,又是一个周末,宜静和先生睡在床上,心情很清闲,一番缠绵后,先生兴致很高,他们聊了很长的时间。他好像是把妻子当作最可靠的知音,要把埋在心灵深处的东西统统释放出来。宜静后来回忆说,先生结婚后,从来没有一次和她谈如此多的话,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热烈的谈锋。不过她哪里料到这其实是犯病的先兆,早知如此,她本应适时地控制先生的谈话了。 明理聊到他们初恋时甜蜜的回忆。明理问,你还记得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?宜静说,那还用问,毛主席纪念章呗。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是60年代末,那时不流行送金银珠宝,领袖纪念章就是最时尚的礼物。明理问,这些像章,你还保留吗?宜静说,我都珍藏着。各种各样,金属的,陶瓷的,最好的是有机玻璃的。明理说,其中最珍贵的是我在“大串联”时从部队搞到的一枚用炮弹壳制作的像章,那是有收藏价值的。还有一枚虽然价值不高,但很稀有的,只有毛主席语录,没有领袖头像,你知道是哪一条语录吗?宜静想了一下,想不起来,就翻身下床,打开衣柜里的暗屉,找出一枚像章,那是方形的,4条边约1.5厘米,正面是金红色,背景是大海波涛上一轮红日,上面镌刻着一条语录,明理把它轻轻读出来:不管风吹浪打,胜似闲庭信步。他说,我们现在需要这种精神,你说是吗?我的病情,你们都瞒着我,其实我心里明白,我的病很严重。我相信,人的血肉之躯是有定数的。说到这里,明理用手比划了一下,说:这就好比树木有它的年轮,人们通过年轮可以测算树的年龄,但树的年轮不会无限地生长,它是有限制的。这种限制不是完全偶然的,而是早有定规的。人的寿命也是这样。所以你不要过分担忧,不管是什么因素,人的寿命是确定的。这些年,我思考了很多问题,好多话我没说。你没有给周家生儿子,这事不能怪你。明朝有个袁了凡,他写了一本传世之作,他强调定数之外还有一个变数,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。但他又认为人的一切弱点,都和他的命运有关系。他说过“善怒者无子”。我就是一个性格过于刚强的人,我们经常争吵,主要责任在我,我的脾气不好。我一哥两弟都生了儿子,为什么我没有?宜静连忙说,我可没这么想,我一直觉得是我的肚子不争气。你家在农村,你的父兄都关心这件事。你虽然不说,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想法。我内心不能说没有丝毫愧疚。不过我们两个女儿也不比儿子差。 时间已经是上午9点了,先生看了看手表,先爬起床。第一次出院后,他一直在吃中药,他起来后,照例先亲手熬上中药。宜静随后也起来了,当她整理床铺的时候,闻到一股很浓的中药味从厨房飘来。她走进厨房,看到煤气灶上的药罐里,几乎没什么水,就下意识地喊先生的名字。先生正在厨房里面的卫生间小解,宜静叫了几声,先生没有反应。宜静家房屋的结构是卫生间与厨房里外间,宜静从厨房可以看到先生在里面的卫生间站着,她大声喊先生,先生也回过头来看宜静,但是说不出话来,尿液则洒得到处都是。“不好了!”宜静马上想到恐怕是血压又升高了,失去了自主意识,赶忙连扶带拉,把先生弄到床上。来不及换衣服就打120叫来救护车,并请来隔壁邻居的男同志,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把先生抬到救护车上。宜静同时给大女儿打了电话。他们的两个女儿,大女儿已经出嫁,小女儿还在上海读大学。宜静只告诉了大女儿,没有告诉小女儿。救护车开动了,宜静坐在担架旁,一路上替先生擦拭口中不时冒出的白沫。到了医院,从担架上抬下先生,发现他的裤子湿了一大块,散发出湿臊的气味。医护人员吩咐马上送抢救室,做了CT后,不一会,氧气瓶、输液瓶、导尿管,各种管子插满了全身。医院照例开出病危通知书,这时大女儿正好赶到医院,宜静和女儿面面相觑,急得泪水直流。 宜静每天24小时守护在先生病床旁,几天几夜没合眼,她要定时测量输进的药物量,导出的尿液量,并记录下来供医生分析。先生处于深昏迷状态,不能进食,只能通过鼻饲管喂食,用注射器直接输进流质食物,流食是自己加工的米汤、水果汁、鱼汤之类的营养物质。大女儿不顾自己有三个月身孕,从家里骑40分钟自行车,把熬好的流质营养液送到医院父亲的病床前。宜静的妈妈来医院看女儿,当她看到女儿几天下来,已经折腾得十分疲惫和虚弱,心想长此以往女儿自己也要瘫倒,她就积极主张,安排宜静的哥嫂、妹夫们,分别轮流替宜静守夜。先生在抢救室里昏迷了24天,是大家齐心协力,硬是把他从死神那里拽回了人间。 先生这一次在医院住了八个月。开始住在江城医疗设备最好的市第一人民医院,住了近两个月。后来神智好些了,人却瘫痪,就转到市中医院,又住了六个月。之所以转到中医院,主要是为了康复治疗,希望能让他站起来,哪怕是可以拐着走,或者至少能在生活上自理。瘫痪病人很难照料,医生建议请一名护工。但那时先生的工资才不到500元,而请个护工,一天就要15元。那些年送两个女儿读书,家里也没有什么积蓄,但为了更好地照料先生,宜静还是请了护工。然而,先后请了三个护工,都没干多长时间走了。为了照顾先生,宜静在精神上、精力上消耗了很多,生活规律打乱了,例假也紊乱了,熟人见到她,都说她很憔悴,本来白净光洁的脸上都长出暗斑了。有时宜静一个人暗暗流泪,为自己,也为先生难过,感觉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,一点生活质量也没有了…… 在医院住了八个月以后,大家感到再住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,时间长了,家属护理也很困难。同医生商量后,决定送回家休养。先生瘫在床上,前后差不多有一年时间,已经和植物人差不多,虽然还有思维,但也不是很正常,不会说话,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。全身僵硬得就像一块木板,吃喝拉撒全在床上。那时宜静还得上班,先生每餐饭都得一口口地喂食,有时好好的,会呛你一身,病人的吞咽功能也受到影响。为了帮助姐姐照顾姐夫,宜静的妹妹宜真主动提出,在请不到护工的情况下,她每天都来帮助姐姐照顾姐夫。因为宜真在化工厂上班,工龄一年算一年半,45岁就可以退休,她比宜静小两岁,这年正好到了退休年龄。那时天天早上要用轮椅推着先生去康复训练室训练,因先生自己没有一点支撑能力,每次都得把他从床上抱起来,然后放到轮椅上。宜真曾经下放劳动,她的体力比姐姐强,她能抱得动瘫痪的姐夫。有一次是星期天,宜静让妹妹在家休息,宜静自己送先生去康复训练室,当她费尽全身力气抱起先生,想把他从轮椅上放下来时,最终还是体力不支,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。后来在护士和病人家属的帮助下,才把先生扶起来放到病床上。 1997年年底,在家里养了三个月后,先生的病第三次复发。这一次非常严重,先生出现深度昏迷。因为搬动他很不方便,送他去医院,又得一家人全体动员值班,宜静就包了红包,请医生来家诊治。医生观察后说,病人第三次复发,没什么希望了,即使送去医院,也只是多拖延些日子;就是治好了,也是个植物人。奇迹不是没有,但概率很小。无论从病人着想,还是为家属考虑,都不如让他早点解脱。作为家属,照顾好病人最后的日子,在良心上就没有亏欠了。第三次昏迷的当天,先生的妹妹、妹夫当即就从外地赶来了。他们看了哥哥的情况,也认为没有必要送医院。到了第三天,宜静和女儿看到周明理的惨状,又有些于心不忍,想把他再送到医院,但众人反复商议还是放弃了。昏迷的第四天,1998年1月8日,先生终于在毫无知觉中停止了呼吸,享年57岁。宜静后来说,先生的病体没有拖得太久,他对我还是很照顾的,我要感恩先生,他还是怜惜与他共过患难的妻子的;他自己临终的时候也没有遭受巨大的痛苦,这也是不幸中之幸。不然的话,她是准备伺候先生一辈子的。 先生英年早逝,追悼会开得很隆重。单位领导和上级领导出席了追悼会,单位同事几乎都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,他的部分大学同学、中学同学也闻讯赶来了。亲朋好友送的花圈摆满了整个灵堂和走廊。字斟句酌的悼词对周明理的工作和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。在周明理的遗体旁,宜静把他生前最钟爱的收音机摆放在他的耳畔,让这台能收到短波的收音机伴随着夫君在天国不再孤寂,能寄托他的不死的灵魂。 明理的家人尊重宜静的意见,将明理就近安葬在江城郊区的跑马岭公墓。出 殡的那天,阳光晦暗,天气阴冷。丧事主要由宜静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宜真夫妇张罗。明理的家人和族亲来了几十个人。先生的父亲多年前仙逝了。先生的大哥60多岁,一身乡下人装束,繁重的劳动使他面容憔悴、身体佝偻,眼角噙着老泪。大弟参军复员后,在修城县物资局工作;小弟从江城师专毕业,在当地中学教书。送走明理后,大哥神色凝重地告诉了宜静一件隐瞒了多年的事:他爸活着时,给他们兄妹都算过命,算命的结果——“命符”都收藏在一个小木盒里。大哥这次动身时把明理的“命符”带来了。当时算出来,明理的阳寿活不到60岁,他的“年轮”画到60之前,就没了。此事明理本人生前一无所知,父亲和兄弟们都瞒着他。大哥满口乡音,宜静没完全听懂,经过小弟翻译才算明白。说完,大哥从贴身口袋里把“命符”拿出来给宜静看。命符放在一个用过的旧信封里,抽出来,是一张保存多年的陈旧的黄表纸,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周明理的名字和生辰八字,在名字旁边画了一些圈,每个圈代表10岁,叫做“年轮”,周明理的年轮画了5个圈以后,第6个圈刚开始就断了头,画不下去了。宜静本来并不相信鬼神,但此事如何解释呢?明理生前跟他谈起过“年轮”的话题,但他并不知道有这个“命符”。人的命运,是否冥冥中自有天定,又是否自己有某种预感?如果当时告诉了先生,或者我们早就知道了,能有什么预防的办法,或者能搜求到“回天之术”?生死无常,又岂是凡俗之人能够参透。 在周明理的葬礼上,大哥把他的命符在坟前郑重地焚烧了。一缕轻烟带着纸香氤氲在墓地上空,很快就随风而逝;黄表纸燃烧后留下的白色灰烬,无声息地在墓碑前盘旋。 ——原载《浔阳晚报》2023年3月3日,见报时有删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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