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爷庙处鄱阳湖北部咽喉之地。我当“知青”的时候,下放在老爷庙对岸星子县新池公社(乡)的“扬澜汛”,在那里种田、打渔、造林。由于打渔,我们常摇船去老爷庙。
汉语中,“寺庙”为寺和庙的通称。寺一般指佛寺,庙则指供奉祖宗、神灵或历史名人的处所,如孔庙、土地庙、关帝庙、梁山好汉林冲栖身的山神庙等。 老爷庙供奉不是神,不是佛,也不是仙,而是一只鼋(yuán 音元)。鼋是鳖的一种,又称团鱼、癞头鼋,当地人则称大脚鱼。所以老爷庙人称“鼋将军庙”,由于“鼋”字难写难认,故民间一般称“元将军庙”。
老爷庙的来历,源于朱元璋的故事:元末,农民起义风起云涌,元军主力被打垮后,陈友谅与朱元璋所领起义军成为两支力量最强的队伍。二人为了争夺天下,在鄱阳湖上展开了惨烈的战略大决战。1363年农历八月,大战在南鄱阳湖康山水域拉开序幕,双方投入兵力数十万。大战中朱元璋两次遇险:第一次朱座舰在沙洲搁浅,陈猛将张定边飞舟前来捉拿朱元璋,朱将常遇春一箭射中张定边,救了朱元璋;第二次朱座舰被陈军大炮击碎,朱元璋落水后被部下救起转逃上另一战舰。但传说却是此时湖中浮出一只大鳖(鼋),化作一只小船舶,载着落水的朱元璋脱离险境,朱因而封此鳖为定江王,并在此建庙,享受过往船家水手们的祭祀。
鄱阳湖之战陈友谅战败,三年后朱元璋当了皇帝,为了证明他是“真命天子”,朱和他的部下为鄱阳湖之战编了两个神话:一是大鳖在水中驮朱脱险;二是一位名周颠仙的神仙对他处处相助。朱元璋特地写了一篇《周颠仙人传》,述说只要争战中他有难处,周颠仙就会及时出现,为他解困。朱命人将此文刻写在一块石碑上,又不惜人力财力,于山北修筑了一条运送石碑的山道,将巨大的石碑运上庐山,并建亭保护。这就是今天庐山上仙人洞附近的“御碑亭”。
大头鼋救朱之事,朱元璋并没有留下文字,老爷庙一处“水面天心”的石刻,也不能证明是朱所题,但这座庙后来确称元将军庙。现存最早记载此事的是清康熙二十二年(1683年),都昌教谕熊永亮所作的《鼎建左蠡元将军庙记》。嘉庆十五年(1810年),又有南康知府狄尚絅为之作《元将军庙记》。熊永亮记云:
“元末,明太祖与伪汉战于鄱湖,初失利,走湖滨,遇老人舣舟近岸,太祖得济,赐以金杯,返顾之,则鼋也。是夕宿祠中,题诗于壁。”
关于鼋救朱元璋及朱题诗于壁之事,明史不见记载,仅为民间传说,可信度不高。熊记云:
“第以前史失载,仅韵其德,制诗泐(lè)祠中,里巷父老能言之”。
其实,在朱、陈大战之前,这里早已建有龙王庙。因为这片水域行船凶险,水流莫测,古代科学水平低,江河湖海传说统属龙王管辖,所以建庙祭祀龙王,以求平安。熊永亮记也称:“其上早有龙王庙,(后)并祠元将军”。
清同治《南康府志》载:
“康熙二十二年(1683年)知县曾王孙以行舟过此往往风涛叵测,用土人议,建庙三楹,以妥其神,患乃息”。
一百多年后的南康知府狄尚絅,也在其《元将军庙记》中称:
(行船)“猝遇风涛,长年莫措其手,一祷于神,即安然得泊”。
狄尚絅还奏请上级,加封老爷庙那只大鳖为“显应元将军”。
大鳖救朱元璋当然是人们杜撰的神话,但数百年来,这一带水域船毁人亡、葬身鱼腹的悲剧确实不计其数。《星子县志》载:明嘉靖三年(1524年),负责捕盗的星子典史陈嘉年率24人追捕抢劫商船的强盗,不幸全部在此淹死……长期以来,过往船家舟行至老爷庙前,都会燃放鞭炮,虔诚祭祀。由于这片水域神秘可怕,就是轮船经过老爷庙,也分外小心。为了乞求行船安全,这一带的水手与渔民常常前往老爷庙进香、放铳、供上祭品。人们在庙门前斩雄鸡,所以庙门外那对石狮上鸡血淋漓……两岸村民下湖打渔,每年网船出门的第一天,都要前往老爷庙祭祀。即使“文革”中庙中神像被毁,网船出门时前往老爷庙祭祀的仪式依然不可少。
其实老爷庙水域行舟危险是由这里的地理位置、天气、水文等诸多因素决定的。这片水域北部是星子至湖口40多公里长、3-5公里宽的狭长水道,西北的庐山群峰连绵起伏。东南部则是地形开阔、植被稀疏的沙丘。由于这地形形成的“狭管效应”,使风行至此,风速猛增,比周围陆地大3-4级。据气象部门统计,这一带全年8级以上大风平均达163天。夏天,两岸沙丘与湖面的温差很大,又会形成破坏力极强的龙卷风与暴风雨。1985年8月3日下午6时,一股“水龙卷”扫过湖面,将老爷庙西南星子新池水域的两条船高高举起,其中一只从十多米高的空中摔下成了碎片,却将另一只轻轻地从湖上放到围堤外,木船竟安然无恙。
老爷庙水域多灾多难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此处水文情况复杂,赣江、抚河、信江、修河、饶河五河流水在这里交汇,水流紊乱,流速变幻不定。水中不断形成旋涡与暗流,使行船至此,险象丛生,要倍加小心。
湖东的老爷庙与湖西的扬澜山隔水相望,古时扬澜驻有营汛兵,地称“扬澜汛”,这一带湖面也称扬澜湖。“扬澜”之名,是说此处常有大风大浪,扬澜兴波。宋状元彭汝砺《过扬澜湖》诗曰:
路入扬澜险,心魂独惘然。
秋风浪飞屋,春雨水弥天。
一叶渔翁艇,千金客子船。
相争蜗角利,平地看深渊。
近些年来,因媒体的渲染与传播,老爷庙水域的奇异与风险被说得神秘莫测,引发人们越来越大的兴趣,此处有了“东方百慕大”,鄱阳湖上的“魔三角”的吸人眼球的称谓。
老爷庙水域行船确实有一定危险,但并不像报刊所宣扬的那么阴森可怕。我当“知青”时,往来打渔老爷庙多次,也安然无恙……随着社会的发展,科技的普及,天气预报的准确与船只的机械化程度增强,在老爷庙水域行船的安全性大大加强。2019年湖上又架起了鄱阳湖大桥(二桥),陆运繁荣了,水运却分外萧条,鄱阳湖上舟船寥寥,再也没有风帆蔽天的壮阔景象,更少了行舟的风险。
老爷庙行船之险已淡,船家水手对老爷庙也少了几分敬畏之心。随着旅游业的兴起,古老的传说与这里的风光却成就了这里的旅游业。
老爷庙身后是一片起伏的沙岭,庙宇矗立在临湖的沙丘上(实为被流沙復盖的龙头山山头)。庙基由花岗石石条层层堆砌,达7米多高,两侧有石阶而上,庙舍总面积600多平方米。庙正中供奉着一只巨大的鼋,鼋像后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刻着“威震鄱湖定江王”七个大字。两旁对联云: 千百年庙貌颂吾王功德,
九万里威灵平蠡水风波。
大鳖气宇轩昂,昂首对着庙门外鄱阳湖的寥廓湖天。庙门上刻着“定江王庙”四个大字,但人们仍习惯称其为老爷庙。
这一带鄱阳湖两岸多沙岭,因而型砂资源丰富。上世纪中期,都昌县在此建型砂厂,1981砂厂还被一机部定点为南方铸造型砂生产基地,为江南最大的型砂厂,规模最大时有职工500多人。
砂厂兴盛的日子,老爷庙被不断扩大的砂厂挤到一边,龟缩在角落里。随着对生态的重视,砂厂它迁,旅游业兴起,闪烁着神秘色彩的老爷庙重又引人注目。以往到老爷庙需要乘舟登岸,或步行翻越连绵的沙岭,颇为难行。自从修通了鄱阳湖二桥,作为省级保护文物的老爷庙,交通便捷,湖天开阔,加上古老的传说,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。每当风日晴好,庙附近便停满了游人的大车小车,人们呼朋引类,进庙祭拜,或湖边赏景,庙里香烟袅袅,游客盈门。
经过几次修复,古庙建筑宏丽,规模与范围也不断扩大。倒是那座曾为江南第一的砂厂,早已人去厂空,昔日的车间、厂房、办公楼,一片凋敝、破败。庙里那只大鼋,数百年来虽默然不语,却见证了世事沧桑与变幻风云。
颇为遗憾的是:今天鼎鼎大名的老爷庙,旧史志上却不见记载,也不曾留有古人的诗词。原因在于老爷庙一带古称左蠡,还曾设有“左蠡巡检司”。千百年来,“左蠡”之名频繁地出现在古人诗题与诗词中。如宋许及之的《端午日过左蠡》、洪咨夔的《左蠡》、明李梦阳的《泛左蠡》、佘翔的《左蠡雨泊怀彭使君》……描绘左蠡风光的诗句就更多了,曾巩寄王安石的《发松门寄介甫》道:
“……舟人指我极四望,
黑处无底蛟龙湫。
渚溪左蠡信浩荡,
两涘若粒分冈丘”。
诗中的“渚溪”(属星子县)与左蠡遥遥相对,两地间水天开阔,烟波浩渺。
老爷庙自古以来就属左蠡,同治《南康府志》称:“元将军庙,在治西北左蠡山”。康熙初熊永亮所写的铭文也名《鼎建左蠡元将军庙记》。自1962年从左蠡公社(乡、今称左蠡镇)划出了多宝公社(乡),老爷庙从此归属多宝乡,庙所在地也不叫左蠡山,改名为龙头山,似乎与左蠡无缘。老爷庙便只有大鳖救朱元璋的故事以及后世“东方百慕大”、鄱阳湖“魔三角”之类惊悚的传说。地名往往附载着丰富的历史密码,老爷庙与左蠡剥离,少了诗情画意,也少了历史信息,更少了浓郁的文化底蕴。 搞旅游应该有大格局,宣传老爷庙不能割裂它曾属左蠡的历史。与左蠡相连的老爷庙不但有暗流汹涌、大浪如山、“秋风浪飞屋”的惊险;也不乏“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”的诗意与丰水期“楚地阔无边,苍茫万顷连”的壮阔。更兼如今长桥卧波,水上江猪(豚)出没,又添情韵风采……可惜鄱阳湖大桥东、西两岸桥头,偏离旅游点太远,游人无法近桥凭栏远眺,赏湖山之大美,以一壮胸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