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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的庐山,云雾蒸蔚,烟雨芳霏,有阅不尽的人间美景,也滋生了细雨湿衣般的哀愁。这样的季节,最好不过的就是去古寺禅房喫云雾茶,苍苔青石,青松绿竹,简净山房,幽香清茶,缠绕在一起,便是那千古不变的情思悠然。
我自小在庐山云雾里泡大,也是在云雾茶水中“泡”大的。记忆深处是外婆家的青花瓷大茶壶,那时候,只知里面是待客和解渴的必备之物。小时候的春天,与现在自然是不一样的,放了学,还要帮家里做事。周末常常是提一只竹篮子,随着大人去山间摘茶叶、采笋和野菜。外婆家有座茶山,去往茶山通常要走几里山路,一路只见峰峦叠叠,草树萋萋;流水潺潺,行云片片。摘茶叶对我而言是一件好玩的事,半天摘不到一把,也都是大叶子,哪是做事,净是玩。
虽有过饮而不知其味的青涩岁月,但终究在某一天忽然开窍了。与茶结缘后,行走茶山中,一抹青山,几处茶园,心中的安祥和满足,亦非言语所能尽述。
茶是故乡浓,那一口云雾茶香,伴着我度过步入社会最初的时光。九十年代末,来这个城市两年后,才在附近南光村租了间民房,总算有了暂时栖身之地。南光村是城中村,也是一个三教九流混杂之地。民房的隔音不好,喧哗的,炒菜的,干酒的,吵架的,甚至白日拉客宣淫的,各种声大如雷,不到夜深在小小的蜗居里根本待不住。房东是个土著,总穿着一双拖鞋,出口语俗,识字不多却能给你满纸繁体的收租条。他家中有一套极精致的茶具,交租时常邀我喝功夫茶,喝茶这闲功夫我是没有的,也喝不惯铁观音这种茶,加上我对当地土著的印象不好。
那时对于喝茶,并没什么讲究,只觉得茶要对口,环境要怡人,心情要愉悦放松,一块喝的要投缘。也喝过不少茶,从茉莉花茶,到铁观音,到红茶,普洱,到白茶,到岩茶,始终只喜欢云雾茶。“云雾”是寂静之茶,没有欲望,茶从云雾来,本是寺院之物,就该是这个样子。因此,在难得的休息日,还是喜欢待在办公室,泡上一杯家乡云雾茶,茶香飘出,心之深处便有了山水。也因为这一口茶香,于纷扰的生活中寻回片刻的安宁。
喝了二三十年的茶,对茶的认知,自认为还停留在初识,进步不大。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于茶的喜爱。喝茶只有两个动作,拿起、放下。顷刻,拿起茶杯,一杯又一杯地送下肚,茶水越来越淡,人却越来越清醒,所有扰人的事都逐渐沉淀下来。「茶为涤烦子,酒为忘忧君。」(施肩吾《句》)。喝茶,可洗去心中烦闷,所以,古人将它叫做涤烦子。「饮真茶,令人少眠,故茶美称不夜侯。」( 张华的《博物志》)饮茶,还可以醒困提神,禅师爱喝茶,打坐时不至于瞌睡。无论是“涤烦子”,还是“不夜侯”,都容易让人想到方外之人、修行的僧侣。
僧侣的四季是孤寂的,茶是最好的陪伴。
说起来,庐山的茶与僧侣的渊源是极深的。“东汉时,……僧侣云集,攀危岩,冒飞泉,更采野茶以充饥渴。各寺于白云深处劈岩削谷,栽种茶树,焙制茶叶。”至今,庐山的茶山茶园通常以古寺庙命名,海拔八百米以上的有贝云庵、修静庵、青莲寺几处,以下的就更多了,化城寺、圆通寺、归宗寺、芝山寺、中庵寺、八仙庵(浮桥寺) 、九峰寺等。「茶,诸庵寺皆艺之,有风标,不减它名产。」(桑乔《庐山纪事》)可以说云雾茶与僧而来,始于寺僧,盛于寺院。
至唐代中叶以后,禅门茶风兴盛,出现了“无寺不禅,无僧不茶”的坐禅嗜茶风尚,禅茶一味日渐盛行。唐贞元间,归宗智常与南泉两位禅师一同行脚。煎茶品茗作别时,南泉把困惑已久的问题向智常请教:“师兄啊,我们之前参学的一些禅语,彼此都已明白了,今后如果有人问起悟道大事,我该怎么回答?”智常看着眼前一片地说:“这块地方太适宜建一座庵堂!”南泉赶紧说:“建庵的事我们暂且不谈,这个悟道大事该怎么办?”智常一听,猛然将正在煎茶的茶铫打翻,自顾站了起来。南泉不解地说:“师兄你这是干吗?你已经喫茶了,我还没有喫茶哩!”智常却说:“说出这样话的人,一滴茶水也不能享用!”
常常见到茶馆或品茶空间挂有“禅茶一味”,“吃茶去”的匾额或字幅。禅宗讲悟,既然是悟道之事,就该自己去悟,旁人是问不到也给不了的,给了也拿不住。只有自己觉到、悟到的,才有可能做到,能做到的,才是自己的。当茶封住了嘴的时候,禅就开始走心入味了。南泉问悟道之事,智常便知平时两人所商讨的禅旨机语他根本没理会,白跟他费了许多脑筋、口舌,于是打翻茶铫,话说是不让他享用茶水,实际却是不值得与他讲禅。南泉虽吃不上茶,但他的弟子赵州和尚却以三句“吃茶去”响彻丛林,成为禅茶典范,不知是否也得了些智常禅师的茶味?
江州司马白居易去拜访归宗智常,禅房里一场充满禅意的对话,君子儒与小人儒让白居易领略了智常的厉害。得禅茶味后,白居易爱上了庐山茶,写下了许多关于茶的诗句,还在庐山北香炉峰下种了一方茶园。
在归宗寺西北半山间,有一个叫茶园的地方,自唐代始便是归宗寺的茶园。红土壤,向阳的山坡,极肥沃,周围是栗树和竹林,有光,却不暴晒,有风,却不劲吹,冬寒夏凉,雨多雾重,云蒸霞蔚,小气候优越,是其它名茶所没有的条件。又在玉帘瀑布源头,茶的馥郁被雨露甘泉滋养出来。在南方,村庄要没有茶山,似乎就算不得正宗的村庄。而在庐山,云雾茶要没有寺庙相伴,似乎就算不得正宗的云雾茶,禅茶一味,寺茶一处,庐山就是这样。
南宋乾道三年,寒食节后,政治家兼诗人周必大来游庐山,这方山水让他特别心安。「淡薄村村酒,甘香院院茶。累了渴了可到农家讨杯酒吃,到寺院讨碗茶喝。周必大对归宗寺的印象尤深,他度鸾溪桥,酌一滴泉,看到「村民以三四月一往采茶,约十里云。」(周必大《泛舟游山录 • 庐山录》)山间十里采茶忙的影像应该是打动他了。当晚,周必大在宿归宗寺,与枞长老说了一晚上的话,喫了一晚上的茶,至二鼓方寝。这茶,是寺后茶园刚采摘的雨前茶,也是南康军例年的贡茶。
好茶当有好水,「泉以轻妙,茶以白妙。」(王思任《游庐山记》)庐山茶以白毫多为妙,庐山泉以轻盈为佳。庐山好的泉水也真不少,茶圣陆羽品评天下水,十魁之中庐山泉水独占其三,且拔得头筹。陆游说谷帘泉「甘腴清冷,具备众美。」不愧为“天下第一泉”。还有一些好泉,却叫不上名字。叫得上名字的,记得栖贤寺前的招隐泉、橹断泉和归宗寺后的玉帘泉。水与茶一样,都是山中灵物,何必为世间俗名所累。
栖贤寺是片清圣之地,寺源于南朝,兴于李渤和智常禅师。陆羽亦曾寻访,圣人因嗜茶,顺三峡涧一路而来,在寺不远出的三峡桥边,陆羽竟发现一眼深不足半米的泉水,清澈纯净,常年不凅。用之以煮茶,茶水馥郁清香,堪称上品。于是在这著起《茶经》,将此泉列为“天下第六泉”。只有喜欢喝茶的人,才最希望有好水泡好茶的享受。「裹茶试泉春岩幽」(虞集《写庐山图上》),如无庐山云雾名茶,怎来这天下第六水?
清明谷雨时,总爱去栖贤寺喝茶。禅房中,没有喧嚣,没有嘈杂。一缕光线透过窗台缓缓地照在茶台上,常常是下着雨,可以听树叶上的流响淅淅地滴落。鸟鸣山间,烟绕其中。此时,云雾与茶的和解,泉水和禅的融合,浅淡和泼辣也相得益彰,加之那么多的栗香、兰香、豆花香,云雾茶到底是什么样子,又飘渺于云雾之中了。
庐山依旧,山泉依旧。如今去到那片云雾茶山,品尝到依旧清醇的茶香,都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洗涤。人性最本真的纯净和清澈在这方山水之间、在这杯香茗之间得到了升华。人间万事消磨尽,只有清香似旧时。自此一片好山好水好茶园,一方好寺院,自有我等俗民如白云流过,笑看世事沧桑,终因有缘于茶,有缘于禅,在这方净土因邂逅而怀念,足以。
人间四月芳菲尽,花落人闲,是喝茶的时候。 这样的季节,就去归宗寺。 几棵青梅,一锅青蚕豆,一盘桂花小茶饼, 粗衣土布,黄土筑墙茅盖屋, 一树香樟下,共二三人同饮,便是难得的清欢。 作者: 醉石 来源: 归宗的日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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