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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新池教书的日子
陈林森
1974年,因朋友的引荐,我来到星子县新池公社当“顶编代课”教师。
新池离县城约40里,隔着湖湾,又不通班车,从县城出发,要先坐渡船过“十里湖”,然后步行;若是冬季,水落滩出,需要全程跋涉,半天劳顿。新池是个小公社,五个大队,人不满万,土壤贫瘠,山多卵石,树木稀罕,唯松者众。学校建在一座荒岭上,离公社所在地1公里,离集镇(甘岭)1.5公里。学校不与村庄毗连,为解决饮水问题,在东边低洼处挖了一口敞口式的土井,一到下雨,井水一片浑浊。学校位于公社的地理中心,周边是起伏的丘陵、沙山、田地和村落,往南渐行渐低,远处可以窥见鄱阳湖的靓影,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白光。
外地人来新池会注意到,这里的风特别大,以至可以把路人掀翻。房屋的瓦楞上都压着砖头石块。山坡上的松树在北风的淫威下,“一边倒”地生长,又矮又瘦。学校的北面栽种了十几棵泡桐树,疏朗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。一条马路横穿校园,有辙迹之可寻,无车马之喧嚣。马路之南是操场,竖着半边篮球架。校舍都是青砖瓦房,除了教室,只有一栋两层办公楼,兼作教工宿舍。平常住校的只有两人,我住楼上,楼下住了一位比我早来几个月的曹老师。我的房间北向,又没有天花板,老式的木窗关不严,八面来风,常常深夜睡不暖,煤油灯也点不着,我就下楼去找曹老师聊天。曹老师讳希德,湖口流泗人,是“文革”前的大学生,分配到星子工作,“文革”中被打成“反革命”,开除公职,遣送原籍劳动改造,我来之前刚恢复工作。他本是先天的残疾人,胸廓畸形,腰背侧弯,年近不惑,单身未婚。听说,他本来考上了武汉的名校,报到时因身体原因被劝退,结果进了九江的专科学校。他本不适合站讲台,但他兢兢业业,毫无怨言。在我看来,其性格不免有点迂阔,其过往也曾有人讥评,但开朗乐观,不失幽默,是一位善良而博学的人。
当时新池中学只有他一个大学生。他是数理专业,却有着丰富的文史知识;能写旧体诗,能用文言写信。他的病体造成了他一种独特的坐姿:坐着小板凳,上身趴伏在床上备课。他还用这样的姿势抄《康熙字典》,浏览《参考消息》。他博闻强识,我有什么疑难,都向他求教。当时有一篇课文用了成语“固若金汤”,我竟不甚了然,我问曹老师,他谆谆教诲,我释然而悟,而且从中收获了一个新的成语“金城汤池”。那时我们一无教参,二无词典,三无学科杂志,更遑论今天已经普及的互联网了,得遇良师,何其幸哉!
我来后不久的一天傍晚,我们散步,曹老师指点着空荡荡的校园,曰:“百废待举。”我印象深刻。这样一个穷乡僻壤,又经过多年的运动,学校和社会的面貌自是一片凋敝,实际上,这也正是当时我们整个国家的一个缩影。曹老师用来点评的成语不但运用准确,也坦露了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片忧乐之心。
某日,同事相邀去公社集镇看露天电影,是老电影《上甘岭》。回来的路上,星斗满天,夜风扑面,闲聊间,曹老师即兴而作一上联:“上甘岭看上甘岭”,众笑而弗能对。这半副联语,虽无缘入选《名联观止》,但就地取材,构思巧妙,平仄搭配,谐趣天成。
1974年是新池历史上第一次办中学(当时的政策是“小学不离村,初中不离大队,高中不离公社”)。我来之前,这里是公社中心完小。我们来了之后,就是小学“戴帽子”初中(后来小学剥离而成为独立的中学,两年以后又成为完全中学)。那时升学不用考试,小学毕业生就地升初中,也就有60余名学生。我教语文,曹老师教数学。我用普通话教学,第一个教汉语拼音。我做班主任,发动学生斗(凑)图书,办了一个“图书箱”(称“图书角”“图书室”都太夸张)。那时一周有半天劳动课,我带领学生开荒种南瓜,卖给学校食堂,1分钱一斤,收入做班费,利用假日到县城买几本新书给大家看(那时新华书店的书也十分有限)。那一年大讲“儒法斗争史”,由于我有点美术基础,我把历史故事绘成连环画贴在墙上,提高了在学生中的威信。课后同学们常挤在我的陋室里听我说古论今,那种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令我心动。现在回想起来,虽然当时的政治形势不利于求学成才,我的到来毕竟给孩子们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。特别是,孩子们纯洁,好学,向上,尽管成长的环境是那样的贫瘠和荒芜,他们中仍有一批充满希望的好苗子,这是令人感到非常欣慰的!这里民风淳朴,古韵犹存,学期结束时,我到学生家里分送成绩单,家长总是热情接待,奉为上宾。我和学生的关系十分融洽,这种师生情谊一直延续到了今天。
两年初中毕业,接着带高中。当时的学制,初、高中均为两年。到初二时,学生流失严重(主要原因是贫穷),只剩一半。那时“文革”到了尾声,但执行“阶级路线”依然严厉,一般的同学都可以直升高中,只有三人因“成分不好”而被剥夺了继续求学的权利(其中有两位成绩较好)。虽然“河洛未清非我责”,但我仍然长期心怀深深的内疚。
1976年是中国的“多事之秋”。从天怒人怨,到万民欢呼,然后是恢复高考。冰消雪化,大地回春。1978年2月,光明日报发表长篇报告文学《歌德巴赫猜想》。3月,全国科学大会隆重召开。4月,全县优秀教师表彰大会隆重召开。兄弟中学的老师慕名前来新池听课。曹老师每天都兴高采烈,扬眉吐气。1978年,被历史镌刻为改革开放的元年。那一年,新池历史上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参加全国统一高考。从某种意义上,这一届学生可以说是“幸运儿”,他们只花了9年时间,在家门口就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整个基础教育,以16岁上下的年龄参加足以改变个人命运的高考。当时曹老师把数理化三门课都包了,我则教语文和政治(当时不考外语)。那时没有任何复习资料,我们就自己动手编印。那一年是真正的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”,高考录取率极低,星子县多数公社“抹白板”,新池中学考上了两名大学生,在全县农村中学里排名第二。当年未录取的,经过复读,第二年又有好几个考取了大学或中专。
我在新池度过了整整5年。1978年送走第一届高中生之后,接着任教1979届高中毕业班。这年秋季,新池中学高中部撤销,我调到花桥中学。曹老师写诗惜别:“早知君岂池中物,花桥桃李更芬芳。”表达了一位长者对我的奖许和慰勉。当时他经人撮合,已经和当地一位孀居的农妇结合了(多少有入赘的意思吧),这可能也是影响曹老师调动的原因(按他的身体状况和学识水平,本应安排在县城某个更适当的单位)。对方多子女,曹老师已改抽海鸟牌香烟;学校“打平伙”,他发扬古代颖考叔的精神,“食舍肉”,把自己的一份留给养子女解馋。1977年6月,亡友彭君从九江骑行来新池看我,他也是湖口流泗人,曹老师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,对彭君热情有加,告别时馈之以物。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,我曾受惠于曹老师;在他后来病重住院期间,我也表达了微薄的关心(我已于1982年从花桥调入县中)。1985年2月1日,善良而博学的曹希德老师因患肺源性心脏病,医治无效,客死他乡,终年50岁。“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当初共事时,我只有二十几岁,少不更事,今已退休多年,垂垂老矣。在那个荒瘠的年代,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“亦师亦友”的同事,是令人留恋和怀念的,甚至是值得庆幸的。
我调离后的当年,新池通了班车。1984年,人民公社撤销,成立新池乡。1992年,我参加县政协对全县部分中小学的视察活动,在新池中学,看到原来的办公楼已拆除,重建了钢筋水泥的新楼,教室也焕然一新。新世纪初,随着行政区划的调整,新池并入蓼南乡,新池中学与新池中心小学重新合并,改称新池九年义务制学校,办学条件有了新的改善。2016年,星子撤县设庐山市。新池中学、新池公社,还有我在新池的一段平凡的日子,都化作了历史的烟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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