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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黛玉这个文学形象,只有中国人最熟悉、最理解、最喜爱、最倾倒,她于诗词曲赋无不精通,她不凭借自己的美貌,因为中国从不缺少“倾国倾城”的美人,而是凭借自己的才华,在中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,成为最夺目最特殊的女性形象。中国人喜欢林黛玉,但真正懂得和明白林黛玉的,能够引为黛玉知己的中国男人,少之又少,颦儿红颜知己多,蓝颜知己少。
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,林黛玉在英伦三岛,竟然有一位蓝颜知己,这位英国男子迷黛玉,痴黛玉,放下孤傲,掏出心来,怎一个虔诚了得!他的内心,他的才华,他的灵秀天成,超越了时光,超越了文化,林黛玉没有石榴裙,他却在精神上优雅地拜倒,成就了一段罕为人知的红楼佳话。
他是谁?
他是英国人,霍克斯,1970年代,第一个《红楼梦》英文全译本的翻译者。他是鹰钩鼻子,蓝眼睛的番邦人士,和中土的绛珠仙子,有一段文缘,有一段神交。
探春、黛玉、宝钗、宝玉一干人等,在大观园里办起了诗社,取名“海棠诗社”。大家约定以“咏白海棠”为题,各写一首诗,探春、宝钗一干女孩冥思苦想,黛玉却冷眼旁观,别人都交卷了,黛玉还是无所谓,李宫裁催她,黛玉才提笔,怎料七律一首,一挥而就,掷给她们,一个“掷”字,颇有气魄,林妹妹才华出众,鹤立鸡群,可见一斑。
黛玉的诗是这样的:
半卷湘帘半掩门,碾冰为土玉为盆。
偷来梨蕊三分白,借得梅花一缕魂。
月窟仙人缝缟袂,秋闺怨女拭啼痕。
娇羞默默同谁诉,倦倚西风夜已昏。
黛玉的第一句,相当80后,“半卷湘帘半掩门”,这哪里是一个贵族小姐的作派,俨然一个任性任情的女孩作派,宝钗的第一句是“珍重芳姿昼掩门”,一个“珍重芳姿”写温良端淑,也难怪,宝钗是豪门薛家的女二代,可黛玉偏偏不珍重芳姿,半掩门,真性情,好洒脱。“碾冰为土玉为盆”,用“冰”“玉”形容海棠花,这是对海棠花的最高赞美,黛玉以海棠花自喻,既提高了海棠花的品位,又以花照人,三分白,是说梨花的洁白无暇,一缕魂,是说梅花的高尚品格,不仅美轮美奂,而且圣洁崇高,赋予了海棠花美丽,也赋予了海棠花情操。
“月窟仙人缝缟抉,秋闺怨女拭啼痕”,冥冥之中,在寂静寥廓的月宫里,嫦娥在缝缟抉,凄凉萧疏,而黛玉则在秋闺之中暗暗哭泣,最后一句,黛玉泪眼望海棠,满腹情愁,满腹心事,思宝玉,悲身世,和海棠倾诉,西风落叶,黄昏遍地,黛玉泪干了,身倦了,恍恍惚惚,黛玉语花,花语黛玉。
全诗之中没有“泪”字,但是通篇都是泪意、泪情,字面上无“泪”,却无处不泪,这是这首诗的巧妙绝伦之处,所以,颦儿的海棠花,实际上是“海、棠、泣、泪”,因为,花即黛玉,因为她有梅花之魂,黛玉即花,因为她有梨花之白,人花相望、相守、相诉,有泪、有情、有娇羞,有西风,这是一副海棠泣泪的诗意画面。
中文七律诗变成了英文“一句话”
霍克斯翻译林黛玉的“咏海棠花”,倾注了巨大的虔诚和才华,这个性情男人,竟然用英语的一个句子,翻译了黛玉的整首诗,中文的七律,变成了英文的“一句”诗,不仅中国人闻所未闻,就是英国翻译界,也罕有如此率性无羁的翻译先例。
Beside the half-raised blind,the half-closed door,
Crushed ice for earth and white jade for pot,
three parts of whiteness from the pear-tree stolen,
One part from plum for scent(which pear has not)-
Moon-maidens stitched them with white silken thread,
And virgins' tears the new-made flowers did spot,
Which now,like bashful maids that no word say,
Lean languid on the breeze at close of day.
一个完美的英文长句,竟然包涵了中国一首绝妙的七律,以才华对撞才华,以虔诚敬奉我们的绛珠仙子,这一段翻译,有情,有意,中文七律本是两行泪,英文诗则似是泪水流淌,富有高度的形式美,一气呵成。首先,译作以door、pot、no、spot为韵,say和day为韵,虽然中文七律是一韵到底,原诗用盆、魂、痕、昏为韵,但英文诗只有打油诗或喜剧中才会出现“一韵到底”,所以,作为一首严肃的英文诗歌,还是要变韵的,虽然,变韵了,但是say和day,这两个长元音构成了一种浑厚悠长,绕梁三日的音韵效果,极为悠远、哀戚,特别符合林妹妹在结尾坐困黄昏中的无限惆怅。所以,霍克斯的英文译作,如歌如诉,我们不妨轻轻诵读,真是抑扬顿挫,节奏舒缓,直至结尾,余韵袅袅、挥之不去。
译作不仅在音律方面不亚于原作,而且,诗歌的形式也让人惊叹,大家看前面六行,这是一组圆周句,形式工整,前六行,景物一一扑面而来,峰回路转,柳暗花明,极具视觉冲击力,把原诗中的绚烂、美丽,在饱满的诗潮跌宕中,淋漓尽致地铺陈出来,前面是状语,主句在后面才豁然出现。
难得的是,霍克斯品到了颦儿的“泪”,懂了颦儿的“泪”,译文中,以virgins' tears,画龙点睛般地为西方读者传递了这首诗的诗境,颦儿的这首诗,既咏物,又寄怀,花人合一,而霍克斯注意到了不仅要把景物引介给西方读者,还要把景物背后所寄托的情感,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西方读者,他做到了,他把中文七律变成英文“一句诗”,文胆滔天,又能描物咏情,音律和艺术表现,臻于尽善尽美。
翻译,也是一种创作,翻译家不是语言工匠,而是语言的转换大师,霍克斯运用惊世骇俗的艺术方式,用内心,用自己的虔诚,与300年前的林妹妹“诗歌相会”,海棠花下一段神交,他成功了,海棠花是林妹妹的,也是霍克斯的,是中国人的,也是英语世界读者的。
中国的男性文人,能够与林黛玉“诗情对话”的,三百年来罕见。我们能做的,是解读林妹妹的海棠花泪,而霍克斯却用自己的民族语言,品人,品花,品泪,一介英伦奇才,堪为黛玉之跨国蓝颜知己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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