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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落下来，持续了九十天的干旱红橙预警终于摘了牌，庐山下的温度也由夏直接跨入了冬。风一起，雨淅沥不歇，等要开始一件件地加衣裳，呵着手缩着脖，才惊觉原来季节早已转换，是冬天该有的样子了。天冷得决绝，心境随着时序，时而凄寒，时而明媚。想去寻找一个共同的温暖方式，与这清寒冬日的天籁对话。应该很难，每个人的冬天都不一样。 老舍的《济南的冬天》里，老城在温暖地冬眠。一城的山水，在天底下晒着阳光，暖和安适地睡着，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。而贾平凹的《冬景》属于陕北，没有风，雪落得很轻，很匀，很自由，在地上也不消融，虚虚地积起来，什么都掩盖了。天和地之间，静得没有了时空。 
一千二百年前，浔阳的冬天，北风吹来了小雪子，天空阴沉沉的，「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」江州司马白居易开始生火，温酒、并写信给好友刘十九，邀他来共饮。信由童子送去了，自己便拿着一卷书，偎在炉火边静候。此刻，室内流溢着融融暖意和温情，只闻木炭燃烧的哔剥声，不寒冷、不寂寞、不自怨自艾，有的只是平静从容，恬然自处。贬谪江州是白居易一生的转折点，他的“兼济”之志，渐渐转向“独善”洒脱。没有油腻，也不沧桑，平和淡泊，闲逸悠然。感谢他的平和与悠然，让浔阳多了一个温暖、单纯的冬天。 浔阳的冬天，让白居易温暖的还有“流向东”的庐山汤泉。那一年，白居易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庐山南麓，拜谒了陶渊明栗里故居，再去紧邻栗里的“古灵汤院”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温泉浴，一解“忧劳积虑”，顿感舒服、惬意，余意未尽，写下《题庐山山下汤泉》：「一眼汤泉流向东，浸泥浇草煖无功。骊山温水因何事，流入金铺玉甃中？」温泉水滑洗凝脂，水雾氤氲，泉声潺潺中足以祛尘且忘忧。只不过，眼前这一眼汤泉，触动了他内心在最深处的思想。一样明洁、温热的汤泉，在庐山，只能袒露于荒野，浸泥浇草徒暖无功。在骊山，却能有金铺玉甃之殊遇。远在浔阳的他，偶尔还是翘望着长安，盼望皇帝对他的重新起用。 
 金铺玉甃汉唐韵，庐山温泉度假村（天沐温泉）
儿时的冬天，也被父亲带去泡过几次庐山温泉。那时温泉在一个叫栗里陶的古村落，栗里陶村树木茂盛，百年古树比比皆是，散布田野间的老房子，错落有致，有着浓郁的江南山村风情。村口有一条溪涧，涧上有一座古石桥名柴桑桥，依稀可见当年陶渊明走过的身影。立于桥上，满眼翠绿，远处热汽扑面，似仙气弥漫，若隐若现的山峦里，似乎还能瞧见勤劳耕作的古人。桥不远处就是“有泉四五处” 似仙气弥漫的温泉。那时记忆里，当地村民在泉口处挖大了出水口，搭上简陋木棚，便有了个半露天的山野温泉浴场。旁边建有国营温泉工人疗养院，有公共温泉房，男女两间浴室，浴室里有两个大温泉池，池内水温不同。我在这里泡过两次，赤条条入水，不像现在，是没有泳衣泳裤的，且小孩子只待在水温低的池子。其实，我是更愿去外面木棚泡露天温泉，靠溪涧的一边敞开，趴在池边看潺潺流水以及葱翠青山，从容舒缓，泡到良久也不觉闷。只是，不喜欢这微臭的硫磺味和浑身肥皂一样滑却又洗不掉的硫磺凝脂。  民国时的庐山温泉，摄于1932年（袁志良提供） 黄龙山下的庐山温泉（1950年代历史照片，袁志良提供） 儿时印象，公共温泉池 庐山温泉度假村（上汤温泉）温泉有硫磺味儿，那是硫化氢的真味，说明这里是地道的矿泉。另外，检测还发现有放射性氡，且含量还不低，是富氡温泉。庐山温泉是集硫磺水、重碳酸水、氡水、硅酸水、氟水……于一身的复合温泉，真正的医疗级温泉，难怪在古代被称为灵汤。汤者，即热水也，冠以“灵”字，自然与泉水的药用价值有关。这地方沾天地灵气，把一脉山水聚成一团温暖，让一线地下水变成了一炉药汤。这神秘之水，触之温暖，体贴身心。加上水里富含三十多种有益的矿物质，以及外加特制的养生本草药包。泡洗庐山温泉能使人解乏除病，真是半点不虚。 庐山温泉由来奇特，当地还流传着一个神奇的故事。相传有一年这里的村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，皮肤奇痒难耐，用了许多良方，依然没有好转。村民们深受这种怪病的折磨，无奈之下，村民们每天燃香礼拜，求助于上苍，希望上天能赐给他们良药，治好这种怪病。一天，一阵轰鸣雷声如昼闪电过后，一位村民去村后井边挑水，只见井水冒着白气，吐着水泡，热浪扑面。在井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刻着几行字告知村民，此水为灵汤，百病奇疾，沐之即愈。村民用这水沐浴后，果真把纠缠多年的怪病给治愈了。  黄龙山下的庐山温泉，摄于1914年（袁志良提供）
在温泉的露口附近，确实散落着一些石块，但没有找到传说中刻写的那几行字，不过传说中温泉治疗皮肤病的功效也确实存在。东晋《神仙传》记载：东汉末年“神医”董奉在庐山温泉旁的杏林行医治病，曾用（温泉）水治好疮病，「得水浴，即不复痛，二十余日，即皮生疮愈，身如凝脂。」此后，人们对温泉水能治病祛灾充满神秘，称之为“神水”“灵汤”。也是这个缘故，庐山温泉吸引着众多的游客前来问诊这位大自然的医生，来感受这天籁般的泉韵。至明代，著名医药学家李时珍曾亲临庐山温泉考察，并在他的《本草纲目》中记录：「庐山有温泉，方士往往教患疥癞、风癞、杨梅疮者，饱食入池，久浴得汗出乃止，旬日自愈也。」至此，庐山温泉的历史进入了真正意义上药用时期。 
 庐山温泉度假村（天沐温泉）
美丽的地方，往往伴随的就是美丽的传说。庐山温泉，一直被当作神灵所赐来膜拜。这种原始的温泉崇拜，集中在很少数的温泉身上。可以说，因为人文圣山，庐山温泉便有独特的、浓浓的文化味。 庐山温泉的文化味起始于魏晋，文献记载中，不仅有神医董奉以此地温泉水浴身，祛病消灾；也有仙人文女真在此挥剑镇龙，跨黄龙升天；还有陆机，雷次宗等文人载汤泉入记，广为传播。更有生于斯长于斯的陶渊明，弃官后隐居于此（栗里），每日诗酒田园，悠然见南山。写下《桃花源记》和《归去来兮辞》等名篇，为后人追捧，吸引粉丝无数，此后一千余年来，文人墨客到庐山没有不来栗里打卡的，接着顺便泡一泡温泉，写些到此一游的诗文，形成了文人间的一种仪式。山以文显，庐山温泉因而名见经传，声名鹊起。 庐山温泉鼎盛在隋唐。隋朝时这里已建有黄龙寺，因温泉水治病的神奇功效，被百姓奉为圣地。山水以娱目，温泉可洗尘，在记载里描述这里有如居处天境一般。「古塔巢溪鸟，深房闭谷泉。自言僧人室，此处梵王天。」从初唐于鹄题写的《温泉僧房》可以推测，隋唐时期的庐山温泉，膜拜达到鼎盛时期，先建立起了僧房，后升级为“黄龙灵汤院”。吸引了众多善男信女前来烧香祈愿。到唐朝时，文人骚客日益青睐庐山温泉，颜真卿、李白、白居易等人谒陶居，观醉石，必经温泉。豪兴之余，多有诗歌赋之。由此可见，在隋唐以来的几百年间，庐山温泉逐渐被文人所接受，也登上了文化灿烂的一个高峰。 
 轻寒入浴人似玉，温泉水滑洗凝脂（龙湾温泉）
宋朝又是庐山温泉鼎盛的一个高峰。当时，在庐山南麓有众多的禅寺，其中规模最为宏大的归宗寺便是建立在庐山温泉边上，在北宋，这里一度成为禅宗发展与推广的集散地，地位显赫。北宋名僧可迁禅师《住温泉院题壁》阐明禅意主张：「禅庭谁化石龙头，龙口温泉沸不休。直待众生总无垢，我方清净混常流。」有趣的是，百年后，元丰七年（1084），苏轼到庐山温泉，这位自认修禅很有境界的文豪禅心大发，题壁和可迁诗云：「石龙有口口无根，自在流泉谁吐吞？若信众生本无垢，此泉何处觅寒温？」这种跨越近百年的禅诗对接，一时成为诗坛上的佳话。尽管他尊重可迁，但他否定了可迁之说，认定芸芸众生的天性就是有污垢的，道德，是后天教化的结果。景德三年（1006）时，宋真宗御赐“灵阳净慧禅院”，使庐山温泉也从平民化进入了皇室视线，多了一层富贵景象。至此，庐山温泉的发展攀上了一个顶峰。  自在流泉谁吐吞？（汤太宗温泉）
南宋绍兴三十年（1160），刚到任鄱阳县丞的喻良能，利用工作闲暇之余匆匆赶来庐山温泉。他是一位十足的陶粉，「虽非渊明俦，颇亦慕幽逸」，瞻仰完了渊明故里，也去洗了温泉浴：「不与骊山脂水并，独於庐阜占佳名。我来试作泉间浴，一洗平生病恼轻。」感受还真是不一般，而且庐山温泉再一次被拎出来PK骊山温泉（华清池），想低调都不行啊。淳熙六年（1179），理学家朱熹知南康军，来做这里的父母官。当他巡视到温泉时看到的是「客来争解带，万劫付一洗。」的情景，对此他发出「谁燃丹黄焰，爨此玉池水。」的疑问。 这个问题今天当然不难解答。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在《庐山地质志略》中说：「最大之横断层，则见于庐山西南端，由隘口以东向西北直引，经马头山之西南而没于平地，此断层长十四、五里有余，破裂也特猛烈。隘口以东有温泉沸出，盖即沿此裂隙而溢出泉水也。」这就是说，泉水在地层深处，吸收了地壳中的热，又沿着断层冒涌出地表，从而构成所谓“玉池水”。  庐山温泉度假村（天沐温泉） 庐山温泉度假村（汤太宗温泉）
至元明清，逾七百余年，由于战乱的影响，庐山温泉逐渐荒废。进入民国后，庐山成为夏都，温泉也被再度开发，新建立了现代化的温泉浴室。「九江之庐山温泉，风景特佳，建有新式澡堂，颇为壮观。」（陈炎冰《温泉与医疗》）就是这个时候，宋美龄来到庐山温泉沐浴，留下了一段美人出浴的佳话。几年后，抗日战争爆发，温泉是主战场，一度被日军炮火破坏严重。历尽沧桑的庐山温泉几度兴废，终究摆脱不了「浸泥浇草」的厄运。  日军占领时的庐山溫泉入口，摄于1939年（袁志良提供） 日军占领时的庐山溫泉浴場，摄于1939年（袁志良提供）解放后，省总工会在此新建庐山温泉工人疗养院，成为国家卫生保健事业的组成部分。周恩来总理曾在此停留，现在天沐还留有总理楼。1957年，温泉疏通为七组泉眼，使日限出水量扩大到一千余吨，还修筑了两个美观的大池，远远望去缕缕烟霁，随风浮动，宛若两朵缠绵池水的白云。走到池边俯视，泉水清澈如镜，从泉眼中喷吐出串串小光，汩汩作声。 2003年，天沐集团与总工会合作，对原疗养院拆除重建，借鉴日式温泉模式，修建了四十余个汉唐古韵园林式露天泡池，SPA水疗以及大型水上乐园，打造新一代休闲式旅游度假产品。之后，陆续有七八家风格各异，较有规模的温泉度假村开业。至此，庐山温泉的历史进入了旅游休闲度假时代。
 庐山温泉度假村（天沐温泉）
庐山温泉就以其千年的历史和璀璨的诗文，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唐、宋、明、清的兴衰，并依托了如陶渊明、苏轼、朱熹等文人的心理历程。无论如何，文学之美总是流露出一种关怀、一种参遂的人文精神。而温泉的医疗养生魅力、文化的底蕴深厚，诠释了山水与人文的交融，为庐山的山水文化勾抹出神韵而灵动的一页。 冬，是一个萧条而又寒冷的季节，此刻，温泉也许是对这个季节最好的恩赐。水洗万物，亦能洗心。偷得闲暇，去庐山温泉。徜徉于山水间，人半在烟岚云气中，在月光的映照下，任光阴静静的在指尖流淌，让一颗被尘世烟火渲染的心渐渐沉静下来，默念一份心灵的温婉，感受暖暖的水流从肌肤之间缓缓滑过，这样的惬意是用来犒赏自己的最佳方法，也是芸芸众生与这清寒冬日最温暖的对话。
时间 2022年11月 地点 江西 庐山 归宗 撰文 袁志良 图片 袁志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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