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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1-6 10:59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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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苏轼与佛教
苏轼是位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儒者,是以履行仁义之道,忠君孝亲,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为毕生志愿的,对于如何治国平天下有自己的主张和抱负,甚至也可以说带有一些理想色彩的。这从他的文集收录的大量论文中可以看出。他在应试礼部写的文章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向往古代尧舜禹汤的“爱民之深”、“忧民之切”的仁义之道、忠厚之道,提倡以赏善罚恶以感化引导天下之人同奉“君子长者之道”,“归于仁”。在《礼义信足以成德论》、《形势不如德论》、《礼以养人为本论》等论文中,主张治国以“仁义为本”,强调德治、礼治,明确社会等级秩序,“严君臣,笃父子,形忠孝而显仁义”。他在《韩非论》等论文中虽认为治国不能离开刑名、法制之术,然而却等而下之,说三代以后天下的衰败是由于申不害、韩非、商鞅之刑名法术之说。然而实际上,正如西汉宣帝所说:“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、王道杂之,奈何纯任德教,用周政乎?”(《汉书》卷九《元帝纪》)历代封建王朝都是将儒家提倡的行施仁义的“王道”与实施刑名法制的“霸道”结合起来治理天下的。
从苏轼的经历来看,他开始虽受社会和家庭的影响对佛教抱有好感,然而并没有真正信奉佛教,只是在他步人仕途后一再遭遇挫折,特别是在他在神宗元丰二年(1079)四十四岁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闲居思过的时候,思想上才发生重大转变,开始以佛教的“中道”来反思自身,真正信奉佛教。从苏轼的诗文来看,在他此后的生涯中,不管是在官居高位的短暂顺境,还是在贬谪到偏远的岭南、海南之时的极端困顿的逆境,总是对佛教禅宗怀有真切的虔诚的感情,或是拜佛祈祷,或是读经写经,或是与僧人交游,或是书写表述佛教义理、禅悟的诗文,或是为寺院写记写铭,或是绘制佛像,直到从海南北归,一路所经过的佛寺几乎都留下他参拜的足迹。
因此,可以把苏轼对佛教的态度和与禅僧的交游,以贬官黄州为界分为前后两大阶段:前期从科举人仕到被贬官黄州团练副使之前,后期从被贬居黄州以后直至从海南被赦北归去世为止。
1.前期:“不信”而亲近佛教
苏轼从二十一岁到四十四岁,即从宋仁宗嘉佑元年(1056)举进士,翌年应试礼部进人官场,从任福昌县主簿到任监官告院兼尚书祠部、杭州通判,再知密、徐、湖州诸州,直到元丰二年(1079)被诬谤讪朝廷被问罪,贬居黄州为止,虽受到王安石及其同党的猜忌,但基本上是比较顺利的。
苏轼在这20多年期间,正值青壮年,血气方刚,满怀忠君报国的鸿志步人官场,以其博学多识,才气横溢,在朝野士大夫中声名日著。他因为受家庭和社会的影响,像很多儒者一样对佛教怀有好感,在佛教界也有朋友。
在成都有座著名寺院,名中和胜相(禅)院,后改大圣慈寺。唐末爆发黄巢起义时,唐僖宗率文武群臣75人从长安到成都逃难,曾到过此寺。在他们回到长安之后,寺院为唐僖宗及其从官画像,从而使此寺别具特色。苏轼年轻的时候每到成都常到此寺游览,与寺中的宝月惟简、文雅惟度过从密切,成为朋友。惟简俗姓苏,祖上与苏轼同宗,并且又是同乡,后成为此寺的住持。苏轼人仕之后,与宝月惟简联系很多,苏轼与他之间经常有书信往来,有很多诗文提到宝月惟简。治平四年(1067)九月,苏轼因丁父忧尚在眉县居丧,应惟简之请撰写《中和胜相院记》。在此记中,苏轼说佛道难成,僧人学道十分艰苦,“茹苦含辛,更百千万亿年而后成。其不能成者,犹弃绝骨肉,衣麻布,食草木之实。昼日力作,以给薪水粪除,暮夜持膏火薰香,事其师(按:指佛)如生”;有从身、口、意三方面制定的戒律,“其略十,其详无数”。苏轼提出:僧众摆脱了民众不得不从事的寒耕暑耘,也不为官府服劳役,“治其荒唐之说,摄衣升坐,问答自若,谓之长老”。苏轼对佛教是经过一番考察和研究的。他说:
吾尝究其语矣,大抵务为不可知,设械以应敌,匿形以备败,窘则推堕晃漾中,不可捕捉,如是而已矣。吾游四方,见辄反复折困之,度其所从遁,而逆闭其涂。往往面颈发赤,然业已为是道,势不得以恶声相反,则笑日:是外道魔人也。吾之于僧,慢悔不信如此。
苏轼在这里所说当指禅宗的说法和参禅的情景:禅师以含糊、笼统的词语说法,有时与参禅学人以语言乃至动作较量禅机。看来他也懂得此中奥妙,也曾以禅语向禅僧比试,有时甚至堵住对方的退路将其逼到难以应对的地步,对方便以笑骂他是“外道魔人”而收场。因此,他在惟简请他为寺院写记之时,一方面从情谊上不好拒绝,同时又表示自己既然不信佛教却又同意写记,“岂不谬哉”!不得已,“强为记之”。
苏轼之父苏洵,在京城以霸州文安县主簿的官衔编纂太常礼书,书方成而于治平三年(1065)去世。生前嗜好书画,弟子常从各方购画以赠。唐代长安有唐明皇(玄宗)所建经龛,四面有门,吴道子在门的八板之上皆绘有菩萨、天王像。唐僖宗广明元年(880),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,经龛被焚。有僧从火中将其四板抢救带到外地,180年后有人展转买到赠给苏洵。苏洵去世后,苏轼与苏辙扶柩归乡安葬,也将此四板绘画带回。待苏轼免丧将要人京之际,他想为父向寺院作舍施,以尽孝道,听从成都大圣慈寺惟简的劝告,“舍施必以其甚爱与所不忍舍者”,于是便将此画板施与惟简,又舍钱若干。惟简在寺院建立大阁将此板画收藏,又画苏洵之像于阁上。
杭州自六朝以来佛教兴盛,唐末五代又特别盛行天台、禅宗。苏轼通判杭州,在僧众中结识了很多朋友。后来,苏轼从知密州改知徐州,正赶上黄河决口,洪水即将漫东平县城,徐州城危。他听从一位名叫应言的禅僧的建议,凿清冷口引水北人废河道,并引东北人海,东平徐州得以安。在苏轼知湖州、自黄州迁汝州时都见过此僧,并为他住持的荐诚寺院所造五百罗汉像写记。苏轼在文章中对应言的才能大加赞赏,感慨地说:“士以功名为贵,然论事易,作事难,作事易,成事难。使天下士皆如言,论必作,作必成者,其功名其少哉!”③
总之,苏轼在遭贬黄州之前,在京城或地方为官的过程中,越来越多地接触和了解佛教,在僧人中结交了很多朋友,然而他尚未表示已经信奉佛教,更未成为居士。
2.后期:自称居士,是“归诚”佛教的儒者
苏轼在元丰二年(1079)从徐州移知湖州,因受诬讥讪朝廷被捕人京狱,同年九月责贬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五年,在哲宗朝被起用人京为翰林学士兼侍读,出知杭州,再应召入朝,官至以端明殿、翰林两学士兼礼部尚书,达到他人仕以来的顶点,然而最后被贬至惠州、海南昌化达七年之久,经历了他一生最困苦的时期。
在这期间,他休闲、读书、思考和著述的时间最多。他在读儒家经典,撰写诸如《易传》、《书传》、《论语说》等之外,随兴书写了很多诗文,并且也深入阅读佛典,吸收佛教的中道、禅宗的心性学说来修心养性:他所到之处,参观佛寺,结交僧人,并且应请写了不少记述寺院、佛菩萨、高僧事迹的记、赞、铭、碑等等。
苏轼在元丰三年(1080)二月到达黄州,虽有黄州团练副使的官衔,但因为“不得佥书公事”,经常闭门反思自己以往的言行和遭遇。据苏轼元丰七年(1084)四月即将离开黄州时所写《黄州安国寺记》,他在黄州期间已经真心地“归诚”于佛教,定期到城南安国寺,以佛教的中道、一切皆空的思想指导打坐,静思,以消除心中的郁闷和烦恼,求得内心的清净。他说:
舍馆粗定,衣食稍给,闭门却扫,收召魂魄,退伏思念,求所以自新之方,反观从来举意动作,皆不中道,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。欲新其一,恐失其二。触类而求之,有不可胜悔者。于是,喟然叹日:道不足以御气,性不足以胜智。不锄其本而耘其末,今虽改之,后必复作。盍归诚佛僧,求一洗之。得城南精舍日安国寺,有茂林修竹,陂池亭树。间一二日辄往,焚香默坐,深自省察,则物我相忘,身心皆空,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。一念清净,染污自落,表里修然,无所附丽。私窃乐之。旦往而暮还者,五年于此矣。
他在闭门思过中,对于自己以往所思所作皆不满意,认为皆未达到“中道”(从上下文看,已不完全是儒家的中庸),意识到要彻底改变这种情况,必须从根本人手,既然自己旧有的道、性有所不足,便决定“归诚”佛教,以洗心革面,开创新的人生道路。于是每二三日到安国寺一次,在那里烧香打坐深思,从大乘佛教的般若性空、禅宗的“无念”修心理论中得到启迪,体悟到世上一切皆空,如果做到心体空净,自可超越于净垢、善恶之上。寺院住持继连为人谦和,少欲知足,对苏轼感触很深。知州徐君猷对苏轼也很好,每值春天约他来游此寺,饮酒于竹间亭。
苏轼到黄州后第二年,开垦旧营地的东坡,躬耕其中,又在上面建数间草屋,因下雪时建,并且室内四壁绘雪,故名之为东坡雪堂。从此,他自号东坡居士,在不少诗文用此号署名。这一“居士”与欧阳修自称的不带有佛教意义的“六一居士”中的“居士”不同,是已经“归诚佛僧”的居士。成都大圣慈寺于元丰三年(1080)建成供藏佛经的经藏,称之为“大宝藏”,住持宝月惟简派人到黄州请苏轼写记。苏轼以四字句撰写《胜相院经藏记》,时间当在建成雪堂之后。他在文章中自称居士,说:
有一居士,其先蜀人,与是比丘,有大因缘。去国流浪,在江淮间,闻是比丘,作是
佛事,即欲随众,舍所爱习。周视其身,及其室庐,求可舍者,了无一物。……私自念言:我今惟有,无始以来,结习口业,妄言绮语,论说古今,是非成败。以是业故,所出言语,犹如钟磬,黻黼文章,悦可耳目。……自云是巧,不知是业。今舍此业,作宝藏偈。愿我今世,作是偈已,尽未来世,永断诸业,客尘妄想,及事理障。一切世间,无取无舍,无憎无爱,无可无不可。时此居士,稽首西望,而说偈言……。
表示自己清贫,已经无物可以施舍,可以舍施者唯有自己的言语文章,愿以撰写此偈,求得未来能够断除源自种种妄想烦恼的诸业,使自己的精神超越于取舍、憎爱等差别观念而达到解脱。在这里,我们看到是位已经信奉佛教并且对佛教思想具有相当造诣的居士。
苏轼谪居惠州、吕化时,在心灵深处更加虔信佛教,并且因为已经读过很多佛经,在日常生活中常以佛教的空、禅宗特别提倡的“无思”(无念)理论来净化、规范自己的思想,在撰写文章中也能够熟练地引用佛教词语。他到惠州的行程中,曾到虔州(治今江西赣县)崇庆禅院参访,看到那里新建的经藏——“宝轮藏”。到达惠州后,撰写《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》,先对如来(佛)、舍利弗达到觉悟是“以无所得而得”作了发挥,然后说:
吾非学佛者,不知其所自入。独闻孔子日: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日:思无邪。”夫有思皆邪也,善恶同而无思,则土木也。云何能使有思而无邪,无思而非土木千?;呜呼,吾老矣,安得数年之暇,托于佛僧之手,尽发其书,以无所思心会如来意。庶几于“无所得故而得”者。谪居惠州,终岁无事,宜若得行其志,而州之僧舍无所谓经藏者。独榜其所居室日思无邪斋,而铭之致其志焉。
按照佛教的般若理论,最高的觉悟是达到体悟毕竟空(真如、实相)的精神境界,然而这一境界是不能通过执意地(有为)修行达到的,也不是借助语言文字可以表述的,此谓“无所得而得”。禅宗认为自性本体空寂,主张通过实践“无念”(于念而不念,不是绝对地不念)禅法来领悟自性,达到体悟毕竟空的精神境界。对此,苏轼只是择取其中部分意思,并使之与孔子的“思无邪”会通,然而又想不通怎样做到无思而非土木,有思而无邪念。他想佛教经典对此一定会有解答,所以表示:可惜自己已老,否则真想花几年时间礼僧为师,尽读经典,以佛教的“无所思”的思想来领会佛的本意。
苏轼到惠州途中及从海南北归,都曾到禅宗的祖庭韶州曹溪南华寺参拜。苏轼常穿僧衣,但在与客人相见时在外面加穿官服。他对南华寺住持重辩说:“里面着衲衣,外面着公服,大似厄良为贱。”意为以官衣压在僧衣上有点对佛僧的轻贱,言外之意是真不如出家算了。然而重辩立刻对他说:“外护也少不得。”意为他以居士身份担当佛教的外护更有意义。
苏轼有一篇《雪堂记》,从文章后面的“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,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”来看,应是著于五十九岁贬谪惠州之时作。其中借他在黄州东坡雪堂与“客”的对话,表达他对处世的基本态度。客对他住进雪堂,以安居雪堂和观赏室内绘雪之景自娱,颇不以为然,说他尚未超越于“藩”(藩篱)之外,不是“散人”,仍是“拘人”(未完全自由);告诉他真正束缚人自由的“藩”是世间的“智”(世俗智慧、知识),它驱使人有言有行,“人之为患为以有身,身之为患以有心”,然而身心皆不会因安娱于雪堂等外景而消解其患,“五官之为害,惟目为甚,故圣人不为”……所说道理近似于佛教,说的也是一种出世的道理。对此,苏轼借“苏子”以明白志说,以绘雪之近景达到“适意”、“寓情”的目的,“洗涤其烦郁”也就可以了,不敢有其他奢望,表示说:“子之所言也,上也;余之所言者,下也。我将能为子之所为,而子不能为我之为矣”;“我以子为师,子以我为资,犹人之于衣食,缺一不可”。
在这里,苏轼是以寓言的形式表达:他虽以出世为高,但并不想追求真正的出世,而愿保持在世的身份,遵守社会规范和尽力于社会义务(“藩”之内)。由此也可以说,尽管苏轼在遭贬黄州之后奉佛相当虔诚,广读和书写佛经,参访寺院礼拜佛菩萨像,为佛菩萨罗汉写赞铭,诚心操办为已亡父母、妻妾的追荐法会,向其子苏过讲《金光明经》……然而他仍是位儒者,是位愿意以居士身份做佛教“外护”的儒者。
3.主张禅教和睦,彼此会通
唐末五代以来,禅宗在迅速兴起过程中,经常与禅宗外诸宗(所谓“教”、“律”、“讲”)发生争论,彼此不和。苏轼对此逐渐有所认识。
苏轼认为诸教、禅宗都有不尽人意处。他为怀琏写的《宸奎阁碑》说北方诸教“留于名相,囿于因果,以故士之聪明超轶者皆鄙其言,诋为蛮夷下俚之说”,也可以看作是对诸教的批评。
同时,他也曾批评禅宗: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,讲诵其书不如无言,崇饰塔庙不如无为。其中无心,其口无言,其身无为,则饱食而嬉而已,是为在以欺佛者也。(《盐官大悲阁记》)
近岁学者各宗其师,务从简便,得一句一偈,自谓了证,至使妇人孺子,抵掌嬉笑,争谈禅悦,高者为名,下者为利,余波末流,无所不至,而佛法微矣。(《书(楞伽经)后》)应当说,他的批评还是抓住了要害,相当有分量的。
他尽管比较喜好禅宗,然而还是主张禅、教应当和睦相处,互相认同。他说:孔、老异门,儒、释分宫。又于期间,禅、律相攻。我见大海,有北南东。江河虽殊,其至则同。虽大法师,自戒定通。律无持破,垢净皆空。讲无辩讷,事理皆融。如不动山,如常撞钟。如一月水,如万窍风。(《祭龙井辩才文》)
指衣冠以命儒,盖儒之衰;认禅、律以为佛,皆佛之粗。本来清净,何教为律?一切解脱,宁复有禅?而世之惑者,禅、律相殊,儒、佛相笑。不有正觉,谁开众迷。(《苏州请通长老疏》)
苏轼读过《般若心经》、《金刚般若经》、《维摩诘经》及《楞伽经》、《圆觉经》等经,并读过禅宗《六祖坛经》、《景德传灯录》等,对大乘佛教的空义、中观、心性空寂清净等思想和禅宗要义比较了解。他这是站在诸法性空、终极实相或第一义谛的角度,提出孑L与老、儒与佛、
① 载中华书局校本《苏轼文集》卷十二。
② “教”,是言教,因禅宗外诸教派强调依据经典,故称;重视讲经讲教义,有的场合也称为“讲”;因以传统戒律管理寺院,寺称律寺,其教有时也被称之为“律”。
③ 载中华书局校本《苏轼文集》卷十七。
④ 分别载中华书局校本《苏轼文集》卷十二、卷六六。
⑤ 分别载中华书局校本《苏轼文集》卷六三、卷六二。禅与教(律、讲)终竟是超越彼此的差别,互相融通的,互相敌视和争论是不必要的。因此,他结交的朋友中,既有禅僧,也有诸教之僧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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